车辆从香格里拉行驶两个小时后,转一道弯来到高山垭口,香格里拉市格咱乡翁水村的村委会主任格勒益西下车,眺望远方。他望着远处村里的神山,心里默念:希望神山保佑村民平安,今年大家也能靠松茸过上好生活。
捡松茸是苦差事,辛苦而危险。在翁水村,家家户户都要在松茸季捡拾松茸挣钱,不管是跋涉海拔4000米去往山林,还是找寻宝藏一般的“秘密基地”,当地人都不在话下,是名副其实的“松茸猎人”。
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松茸的收购价格持续上升,从几分钱,几毛钱,到几块钱,几十块,一直到现在的上百元一公斤。翁水村村民也从过去拉着车到处找人收购,到现在守着家门,就能等到竞价收购。
最近两年,翁水村迎来很多拼多多的商家。他们跋山涉水,带着全国人民对菌子的向往而来。这些“外乡人”的到来,不仅让翁水村的松茸成为全国性的商品,也让大自然的馈赠和当地人的努力被更多人看见和尊重。
拼多多平台数据显示,头部松茸店铺,店均数万粉丝,自7月以来,松茸的销售量每天都在增加,增长趋势预计会持续至9月。
松茸市场热度的持续上升让云南各地格外关注产业发展与资源保护的问题,不断加强松茸资源保护宣传,规范松茸采集收购及贸易管理,促进松茸产业的高质量发展。今年,全国首个野生菌保护管理规范性文件《野生菌保护利用管理办法》开始实施。8月1日起,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实行了不准采集长度小于5厘米的松茸、牛肝菌等规定。
在翁水村,不管是布告栏,还是口头宣导,松茸“猎人”都被一遍遍地叮嘱,童菌、开伞菌不能采,不能破坏菌丝,不能破坏生态,要始终对大自然怀有一颗敬畏之心。
▲包围翁水村的崇山峻岭是孕育松茸的摇篮。刘浩 | 摄
松茸在哪儿?这是个秘密!
在翁水村,全村192户人家,1000多名村民,男女老少,下至8岁,上到68岁,只要能爬上山,每年7月上旬的一场雨之后,都开始捡松茸。这不是城市中产想象的户外运动或者自然寻真奇遇,而是这里人的生活方式和最直接的经济来源。
捡松茸是争分夺秒的体力活。
凌晨4点甚至更早,翁水村已经苏醒,大家开始纷纷上山了。熟睡的人也会被摩托车的轰鸣声吵醒,继而醒来的是内心的一个声音:“啊,我要起床捡松茸了。”在翁水村,懒惰是要被取笑的。过了早上6点再上山的人,连大路都不好意思走。
尽管是盛夏,凌晨依然寒风刺骨,坐在疾驰的摩托车上,风吹得膝盖生疼。帽子、厚外套、雨衣和防滑胶鞋是必需的,老人还会在小腿绑一圈圈的绷带。背包里装着一天的干粮:糍粑、饵块、压缩饼干和矿泉水。翁水村人也爱喝可乐,他们说可以补充能量。
挖松茸需要一根一头尖尖的半人高竹竿,还能充当登山杖。当松茸出现时,要将竹竿用力插进周围的土壤,再慢慢撬起,确保松茸的完整无缺。最后,别忘了用周围的土和枝叶将留下的坑洞掩埋好,过几日还会长出新的松茸。
▲松茸埋在松针和土壤里,需要用尖锐的工具慢慢撬起。刘浩 | 摄
海拔越高的松茸品质越好,捡拾难度越大。有些家庭会午夜12点出发,沉默地爬到中午12点钟才到达松茸捡拾点,海拔已经在4000米以上。沉默是为了保存体力。吃点儿东西稍事休息,便开始埋头寻找松茸。晚上他们会在山上牧牛人的木屋生火休息,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背着松茸下山。
上山的夜路,昏暗、肃杀、崎岖,很多人会结伴而行,互相壮胆。上山之后大家便四散开来,各找各的。有些人要经过峡谷,路只有一个摩托车的宽距,既要警惕山上的滑坡碎石,又要小心摔进旁边湍急的翁水河。
有刚满18岁的女高中毕业生讲述,有次妈妈上山,脚下太陡,不小心滑倒滚下来落入水里,昏迷不醒。村里人发现她还有呼吸,赶忙送去医院,捡回一条命。
山上还有危险的野生动物,比如黑熊。有人曾因捡松茸太过投入,没有发现正在逼近的黑熊,被一掌拍昏过去,生死未知。
▲寻找松茸的山路狭窄,旁边河流湍急。刘浩 | 摄
前几年,翁水村在松茸捡拾之前会封山三天。结果,开山时罕见发生拥堵,村民从山脚小跑着上山,松茸长大了,他们害怕“秘密基地”被发现。由于过于紧张和激动,一些人甚至出现了休克的症状。
次成今年41岁,以前他在外做木匠,也在香格里拉给工地开过大车,工钱偶有拖欠。这几年,他回到家乡捡松茸。他没有女人细心,也不想一直弯腰低头拼命盯着地面,收获一般。隔了两天,他背着干粮去了更远更高的山上。那里不用弯腰就能发现破土而出的松茸。
女子的体力不如男人,她们会在村子周边的山上来回寻找。次里拉姆今年38岁,身形瘦小但精力充沛,从10岁开始,她每年都要在三座山上来回寻找松茸。
通常,在松树和栎树的根部才能找到松茸。松树种类很多,那些树干更细、颜色更暗,看起来更柔软,松果非常小的松树下才有。拉姆有时爬一二百米就开始寻找,有时要爬半个小时。在没有松茸的路上,村民用力留下爬山的脚印,但开始找松茸时,脚印神奇地消失了。大家分散开来,动作很轻,也无人发出声响。
平时,拉姆要一直弯腰仔细观察针叶堆里的凸起,或者地上有没有裂痕,要不时蹲下去触摸。松茸狡猾,紧盯着路面看过去,可能会错过。“眼睛要放松”,拉姆说的“放松”,好像需要多年经验。
“不能直直地沿着一条路找,要走曲线,到处伸手去探。节奏要把握好,一块地方找不到就赶紧往山上走了,不要泄气地停留。”拉姆更喜欢雨天,那时松茸的颜色很容易和掉落的针叶分开,但雨天路滑,又是另一番挑战。
每天找到的松茸有多有少,拉姆心态放得很平,“捡得多说明这天的财运好,捡得少就是财运不好呗。”最多时,她从山上背下来快20斤松茸。佝偻着背走在街上的她,身形显得更瘦小了。
并非人人都是捡松茸的高手,高手大多有自己的“秘密基地”,是众人跟踪和效仿的对象。
“秘密基地”就是松茸成堆生长的一小片儿区域,多的时候可以挖出十几根。为了不被别人发现,“秘密基地”要自然地隐入环境中,周围不能有任何被踩踏的痕迹。
能遇到“秘密基地”是运气,在茫茫大山上,记住位置又靠本事。拉姆会先看看“秘密基地”在两条路中间的大致位置,再来回走上两三遍。偶尔,她会抬头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树,有些人还会在树干上刻符号标记,但又不敢选择“秘密基地”周围。
就算是一家人,“秘密基地”的位置也讳莫如深。但等到老一辈爬不动了,“秘密基地”会像遗产一样传承给下一辈。
五年才换来一次破土而出
云南有900多种野生食用菌,占全国种类的90%,全球种类的36%。
菌子让很多人欲罢不能。每到吃菌的季节,总会有类似“因吃菌子见小人”的热搜。某种程度上,这种致幻型中毒展现云南人的冒险精神,还会引发外省人的好奇甚至憧憬。但千万不要大意,致幻只是一种轻症,根据云南疾控的统计,在2011至2019年的9年间,全云南省因食物中毒一共死亡445人,其中250人的死因都是菌中毒,比例近50%。
只有那些野生的,鲜嫩的,云南之外买不到的,才被称为“菌子”而不是蘑菇。野生食用菌不易保存,更不适宜长途运输,有人将菌子人肉带回北京,打开箱子时已经发臭,所以,必须亲自飞往云南当地。夏季的云南处处流淌着快乐和骄傲:菌子面前人人平等,除了这儿,你有钱也吃不到。
▲8月的云南木水花野生菌交易中心,进入全年最忙碌的时节。杨宛| 摄
松茸就像一张云南野生菌的名片。上世纪80年代,松茸名声渐起,首先是销往日本。通过冷库和冷链的加持,松茸可以保鲜5天左右。多名云南松茸供应商回忆,那时做松茸出口生意,一晚可以挣一栋房。
日本商人来到云南后,翁水村所有人都背上竹篓上山捡拾松茸。但他们不知道松茸从何而来,为何能长在自己家乡附近,又因何被日本人青睐。在此之前,云南人不会采摘松茸食用,而是任由它们烂在森林里。翁水村老人甚至形容松茸闻着臭,形状像鸡枞,称其为“臭鸡枞”。
松茸是一种与某些树木关联的地下真菌的子实体,使宿主树木能够在腐殖质匮乏的贫瘠土壤中生存,反过来,它们也受到树木滋养,形成共生。所以,松茸是,且只能是野生菌,它无法被人工养殖。
通常,松茸生长在海拔2000—4000米的高原上。从孢子生长为一颗合格的松茸童茸,需要3—5年。这意味着,当人们能够看到地面上的松茸时,它已在地下默默生长5年甚至更长时间了。这期间,如果养分不足,雨水和光照不足,1/3松茸会被淘汰。剩下的松茸如果遭遇连续三天以上土壤温度高于23摄氏度,也会停止生长。
就算躲过“天灾”,50%的松茸还要面临虫子的啃噬。翁水村人说海拔越高,虫子越少,松茸的质量越好,具体表现为“同样大小的松茸,海拔高的比海拔低的要重很多”。
捡拾松茸的活动延续至今。翁水村村委会主任格勒益西说,翁水村有600平方公里林地面积,其中一半以上都有松茸生长。他没有评估过每座山上松茸的产值,但他确信,全村90%的经济来源是松茸。
格勒益西深知松茸珍贵,每年松茸采摘季节,他会多次挨家挨户告诉村民要保护好松茸的生长环境,不要乱砍伐树木,也不要采摘童茸。他的开场白通常是:“在松茸出土前,它已经生长了五六年时间了,多么漫长,多不容易呀。”
2008年后,松茸生意从出口向国内市场转移。现在,在云南最大的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香格里拉的松茸是最昂贵的野生菌之一。品相好的松茸,湿润、壮硕、成年人手掌那么长,一斤价格1000元到1500元不等。
▲中午,翁水村人采摘松茸间隙,在山上聚在一起吃饭歇息。刘浩 | 摄
竞价排名,不能让老乡失望
正值松茸季,每天下午三点,翁水村才开始活跃。
这个小村庄海拔3100米,举目是色彩饱和的蓝天、白云和大片森林,四周被山林环绕,翁水河从中湍急而过。早年,村庄背靠大山临河而建,后来为了防范山体滑坡的风险,村民被重新安置,盖起四四方方的小房子,种起了一块块青稞农田。
中午阳光猛烈,村中心的超市老板坐在火炉前打盹。但下午三点一到,街上人开始多了起来,各个组的村民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离家最近的交易中心。他们身后都背着一个大布包,围坐在桌前,有些则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等待。大家熟络地按照年龄聚集,互相交流着今日的“收成”。
8月上旬的一天,翁水村昌贡组交易中心闹哄哄围满了人。三点半左右,老板们出现了。他们将皮卡车停在门口,车斗里装满了超大的塑料空筐子,用迷彩防水帆布盖好。
村主任格勒益西将老板们请进屋坐下。在交易之前,他起身用藏语讲话。格勒益西今年33岁,土生土长的翁水人,说话时眼神真诚。他首先欢迎了老板们的到来。随后,他说今年松茸的产量高于往年,但为了可持续性,要严格按照规章制度行事:不要采摘松茸童茸,不要采摘开伞过熟的松茸。
去年7月,在香格里拉第二届“松茸节”上,当地发布了国内首部以“松茸”为主题的行业白皮书《香格里拉松茸保护与利用白皮书》。白皮书里提及,要在香格里拉建立松茸保育促繁示范基地。白皮书还确定了香格里拉松茸保护优先区域,其中翁水村所在的格咱乡是保护优先区域中的先行示范区。
格勒益西讲完话坐定,昌贡组组长抽出6张数字不同的扑克牌打乱闷在桌上。收购商各自上前抽牌后,村民们马上围了上来,报价开始了。
抽到大数的收购商最先报价,从大到小依次竞价,差价得是5的倍数,“不然零钱太散,不好交易”,村主任解释。
▲翁水村昌贡组每天都有老板来竞价收购松茸。刘浩 | 摄
竞价是非常快的过程,每天交易一般会去6个老板,过程不过5分钟。但这5分钟,糅合了太多情绪,电光火石一瞬,价格可能就有了变化。
这次念扎拿到方块6,一个比较中间的数字。拿到数字10的老板最先开始以公斤报价。160元!周围人纷纷鼓掌。气氛很重要,鼓舞人心的掌声、赞许的目光,还有不想在父老乡亲面前丢脸的心态,很容易让老板们投入这场游戏。
160元,已经是目前很高的收购价格了。7月下旬松茸季开始,最初收购价每公斤300元,但每天都在降。念扎想不如今天算了,一会儿去别的组看看。但昌贡组的乡亲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们还会将每天采摘的松茸,表面擦得干干净净,保持松茸独特的香气,质量是村里最好的。
当组主任念到“6”时,念扎举手加了10元,又是一阵欢呼和掌声。这天的最后,翁水村昌贡组交易价格定格在170元/公斤。
剩下的就是按照门牌号收购各家松茸。每家每户从鼓鼓囊囊的背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装满松茸的塑料袋,轻轻放在秤上,一手交现金一手交货。随着交易的结束,村里最大的新闻也产生了:某某家今天找松茸最多,挣了多少钱。
拿到现金的满足直观而扎实,谁松茸找得多,谁就是家里的功臣。等在家里的小辈已经早早烧好火炉,做好饭菜。下山后,他们换上舒服的棉拖鞋,围着火炉,边取暖,边吃热饭,佐着酥油茶,老人还会吸一口鼻烟。
有一种养育叫松茸
大约从2019年开始,翁水村松茸生意的重心变成了国内市场。余浩去年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在拼多多开了一家店铺卖松茸,听说翁水的松茸品质好,便跋山涉水而来。当时因为修路,从香格里拉到翁水开车要5个小时。
也是去年,余浩第一次参加了翁水村的竞价。其他老板都是在外闯荡的本村人,只有余浩“客场作战”。为了赢取村民的信任,余浩承诺用240元/公斤的价格收购松茸,比其余人的报价高了整整50元。
▲拼多多商家正在冷库打包松茸。杨宛 | 摄
念扎很欣赏余浩的魄力,因为收购上来的松茸按照大小,还要被分成5-7cm、7-9cm、9-12cm等级别,级别低的松茸价格可能还卖不到收购价。念扎觉得,余浩可以让更多人吃到翁水的松茸。翁水村只有保障品质,才能吸引更多的老板。
近年来,松茸的神秘与鲜美,正不断通过互联网传播。在很多图片下方都有人苦苦发问,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味道?而农村电商的普及,让人可以尝鲜,可以解惑,可以在下班路上顺手取回一大包高山馈赠的新鲜松茸,然后发出啧啧赞叹。
去年的松茸季,余浩的拼多多店铺每天能发出200多单,高峰期能达到500单。他还为平台的其他松茸店铺代发。今年,余浩又将翁水村的松茸介绍给了更多拼多多店铺老板。他们和念扎合作,在8月上旬,每天从翁水村收购的松茸达到了200公斤左右。
余浩们的到来让村主任格勒益西看到了更多的希望:“外界的老板直接来到翁水村,其实对村民的收入是更有好处的。”
货源、物流和运营,农产品上行的这三驾马车,随着基础设施的快速普及,物流已不是障碍;而拼多多等平台的出现,运营的门槛和难度也被不断降低;于是,老板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真正源头好货的开发和把关上。谁能够掌握源源不断的优质货源,平台的补贴扶持资源就会向谁倾斜,然后沿着这个通道流向消费者与农户。
▲松茸分拣中心,工人在0-3摄氏度的环境下作业,以保证松茸的品质。杨宛 | 摄
次成说,每年松茸换的钱,可以支持他女儿次里央宗在香格里拉每年三四万元的学费和生活费。今年次里央宗18岁,将要去昆明读大学。
采摘松茸危险而辛苦。像次里央宗这样的年轻人其实已经不适应这样的生活了。有孩子曾在采摘途中偷偷溜回家,父母看不到孩子,以为他们在森林里迷路,喊叫着找了一下午。
但次里央宗又同样庆幸、感恩家乡有松茸,她是松茸的受益者。未来她想留在香格里拉工作,但转念一想,“就算回到家乡,我还是能靠松茸养活自己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如果我恋爱了,也许我还会把‘秘密基地’告诉他”。
来源:红网
作者:通讯员 李康
编辑:吕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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